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骆玉明:琴棋书画中的魏晋风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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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 骆玉明 复旦大学出版社

琴棋书画被称为文人四艺,以今所见文献而言,四者连称,始见于唐张彦远《法书要录》所引何延之《兰亭记》,文中称美僧人辩才“博学工文,琴棋书画,皆得其妙”。但推重这四方面的才能,由此体现士大夫的优雅的修养,则是在魏晋时代形成的社会风气。

琴的历史非常古老,魏晋以前也流传下不少与琴有关的故事,像伯牙鼓琴,钟子期知其志在高山流水(见于《列子·汤问》),尤为著名。但这类故事大多属于传说性质,而从史籍记载来看,士大夫善于鼓琴的情形并不多见。

魏晋的情况则显然不同,以琴为首,名士爱好音乐、擅长各种乐器,是十分普遍的现象。以阮氏一门而言,阮瑀、阮籍父子善鼓琴,阮籍侄阮咸擅长琵琶,其子阮瞻喜弹琴,差不多可说是音乐之家了。和过去乐人以音乐技能为宫廷、贵宦服务不同,魏晋名士喜好音乐是个人的修养、自娱的手段,因此在魏晋诗文中常见通过描写琴或其他音乐以反映自我的情志,这也是过去少见的。阮籍《咏怀》诗中“夜中不能寐,起坐弹鸣琴”之句,写出一种寂寞与孤独的心境,嵇康《赠秀才入军》诗中“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”之句,写出脱世的高邈意态,都是著名的例子。

贺司空入洛赴命,为太孙舍人。经吴阊门,在船中弹琴。张季鹰本不相识,先在金阊亭,闻弦甚清,下船就贺,因共语。便大相知说。问贺: “卿欲何之?”贺曰: “入洛赴命,正尔进路。”张曰: “吾亦有事北京。”因路寄载,便与贺同发。初不告家,家追问乃知。(《任诞》22)

嵇喜字公穆,历扬州刺史,康兄也。阮籍遭丧,往吊之。籍能为青白眼,见凡俗之士,以白眼对之。及喜往,籍不哭,见其白眼,喜不怿而退。康闻之,乃赍酒挟琴而造之,遂相与善。(《简傲》4刘注引《晋百官名》)

因为音乐能够体现人的趣味与情志,因而琴成为名士间相互沟通的良好媒介。上选两则,前一则述张翰(字季鹰)在与贺循(曾官司空)完全不相识的情况下,仅根据他的琴音就产生与之亲近的愿望,在一番“共语”之后,更直接乘他的船去“北京”(北方的京都,指洛阳)了,连家人都未曾告知一声。后一则说的是阮籍以“青白眼”分别对待不同士人的故事,而嵇康前往造访这位狂傲之人,所携带的用于相互沟通的媒介,也是琴,加以酒。酒令人忘乎形骸,琴令人入于幽微,我们能够想象他们的聚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。

当琴或更广泛说是音乐,被视为情志的寄托时,它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娱乐。《世说新语》中几则著名的与琴有关的故事:嵇康临刑,索琴奏《广陵散》,叹此曲从此绝响于人间;张翰吊顾荣,直上灵床取其往日所用之琴奏其所喜之曲,恸问“顾彦先复赏此不?”王徽之在病笃中吊其弟王献之,奏琴不能成曲,悲叹“人琴俱亡!”这几则故事的共同特点,是将琴乐与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,它成为生命的一部分。

围棋在今天被列为一种“体育”项目,为了便于管理这或许是必要的,但古人若地下有知,恐怕要万分惊讶。在古代,它是士大夫精致而优雅的生活的一部分,它的气质更偏向于艺术。

相传围棋为尧所创制,这虽是无稽之谈,但其历史古老是事实。与琴相似,围棋也是在魏晋时代开始广泛普及于士大夫阶层,并成为高级修养的标志之一。根据棋艺的高低为棋手分级定品,也是始于魏晋。其品级有九等,现代棋手分为九段,就是从古代沿袭下来的。

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,支公以围棋为手谈。(《巧艺》10)

王坦之(曾领北中郎将)将围棋比拟为“坐隐”,意思说在下棋时人的精神会超越世俗的世界,进入平淡而清静的状态;支道林将围棋比拟为“手谈”即借助棋子展开的清谈,在强调围棋的超越性的同时凸显了它的智慧内涵。隐居与清谈,都是魏晋时代最受尊重的生活方式,围棋在时人心目中的高雅意味,由此可见。

《世说》中与围棋有关的故事,常常体现出主人公的“雅量”。围棋虽为游戏,但正因为它有超越世俗的价值,所以在当时人看来,在下棋的过程中始终保持镇定,不受突发事件的干扰,乃是高尚品格的显现。谢安于淝水大战正紧张之际与客人下棋以示从容澹定之事,已在前面引用过,此处我们另引三国时东吴丞相顾雍的故事:

豫章太守顾邵,是雍之子。邵在郡卒,雍盛集僚属,自围棋。外启信至,而无儿书,虽神气不变,而心了其故。以爪掐掌,血流沾褥。宾客既散,方叹曰: “已无延陵之高,岂可有丧明之责?”于是豁情散哀,颜色自若。(《雅量》1)

顾雍事先无疑已经得知其子顾邵病笃,所以当豫章使者到来却没有带来顾邵的书信时,他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他仍然坚持把棋下完,不是内心真的平静无波澜,而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悲恸失态。所谓“延陵之高”,指春秋时延陵季子葬其长子的方式被孔子赞为合于礼之事,“丧明之责”,指子夏哭其子而丧其明(大概指目力严重衰退)被曾参指责之事(见于《礼记》)。顾雍的意思,是说丧子虽是极大的痛苦,但君子不能因此而失去自控的能力。《任诞》篇第九则刘注引邓粲《晋纪》称阮籍母将死,籍“与人围棋如故,对者求止,籍不肯,留与决赌”,而后“饮酒三斗,举声一号,呕血数升,废顿久之”,与顾雍之事也是同样类型。

江仆射年少,王丞相呼与共棋。王手尝不如两道许,而欲敌道戏,试以观之。江不即下。王曰: “君何以不行?”江曰: “恐不得尔。”傍有客曰: “此年少戏乃不恶。”王徐举首曰: “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。”(《方正》42)

关于这两位棋手,刘注引范汪《棋品》,说明江虨的棋力为第一品,属最高等级,王导仅为第五品,两人之间有较大差距。王导提出以对等的方式(不让子)下棋,“试以观之”。“观”什么呢?王导的名位和年辈都高于江虨,而围棋不关涉实际利益的得失,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恐怕难以拒绝他的要求。但江虨却毫不买账,因为这样做多少有逢迎的嫌疑。王导说他不只以围棋见胜,正是由棋品看到了江虨的人品。

王长豫幼便和令,丞相爱恣甚笃。每共围棋,丞相欲举行,长豫按指不听。丞相笑曰: “讵得尔?相与似有瓜葛。”(《排调》16)

当然围棋也并不总是负载那许多庄重的信息,它终究只是游戏。上引王导和他年幼的儿子王悦(字长豫)下棋的故事,便充满了轻快的气氛。王导要走棋,王悦按着他的手指不让走,这情形该是小孩看到局势危险想要悔棋吧。父亲看到爱子发急的模样觉得有趣,调侃说: “怎么能够这样呢?咱们也算是有点儿关系的吧。”

魏晋也是书法史上一个发生重要转折和创获极丰的时期,而变化的根本就在于书法的艺术因素空前活跃。曹魏钟繇的楷书,西晋索靖的章草,东晋王羲之与王献之父子的行草,都被公认为书法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典范之作,而王羲之尤以“书圣”的美名享誉百代。

时人目王右军: 飘如游云,矫若惊龙。(《容止》30)

此条收入《容止》,自然是赞美王羲之的仪表与风采。但《晋书·王羲之传》却说“飘如游云,矫若惊龙”是论者称其“笔势”即书法线条之美。《晋书》有大量内容采自《世说新语》,但就这一条来说,同样内容,《世说》中是对容止的品藻,《晋书》中是对书法的形容,两者出入太大。这究竟是《晋书》编撰者有意地改动了《世说新语》的材料呢,还是别有所据?尽管文献依据不足,但后一种可能性应该说是存在的。因为“矫若惊龙”倘是描写人,应指其动作迅疾而有力,而在涉及王羲之的史料中,从未提及他有这样的特点,且魏晋人物品藻,也很少以人物的强烈的动态为美。大概这本来就是关于王羲之书法的评语,《世说》误植于《容止》篇,而《晋书》根据其他文献,不从《世说》之说。如果笔者的推测不误,这表明王羲之书法的飘逸与流动,在当时给人们带来的一种新异的审美感受。

钟会是荀济北从舅,二人情好不协。荀有宝剑,可直百万,常在母钟夫人许。会善书,学荀手迹,作书与母取剑,仍窃去不还。荀勗知是钟而无由得也,思所以报之。后钟兄弟以千万起一宅,始成,甚精丽,未得移住。荀极善画,乃潜往画钟门堂,作太傅形象,衣冠状貌如平生。二钟入门,便大感恸,宅遂空废。(《巧艺》4)

这是一则“小说”气特别重的故事。钟会凭借自己精巧的书法,骗走了荀勗(封济北侯)寄藏在母亲身边的价值百万的宝剑,而荀勗报复的方法,是在钟会兄弟以千万钱造成的宅第的大堂内画上其父钟繇的遗像,让他们无法在此居住。要说真实性,这故事恐怕完全靠不住,其意义则正如刘注引《孔氏志怪》,在于凸显“彼此书画,巧妙之极”。而关于某种艺术技能的带有神话意味的故事,恰好反映出这种技能怎样为社会所看重。

研究中国艺术史的人大多认为到魏晋时代才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画家(而不是画工、画匠),其代表人物有曹不兴、卫协、戴逵、顾恺之等。《世说新语》中关于书法的故事颇少,关于绘画的略多一些,《巧艺》篇中有两条谈戴逵,有六条是谈顾恺之的,在艺术史上亦属珍贵资料。

戴安道中年画行像甚精妙。庾道季看之,语戴云: “神明太俗,由卿世情未尽。”戴云: “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。”(《巧艺》8)

戴逵(字安道)擅长人物画,有佛教内容,也有世俗人物。此处说的“行像”,本义是指用宝车载着佛像巡行城市街衢的一种宗教仪式,源于印度,东晋时期北方和南方均有流行;在这里是指“行像”活动中所用的佛画像。从庾龢(字道季)对戴逵的批评来看,似乎他所画的佛教人物像带有一定的世俗情趣,这颇有值得注意的地方。而戴逵对庾的批评则大不以为然,认为他所悬出的标准过于苛刻,唯有传说中夏代的贤者兼仙人“务光”才够得上。言外之意,画佛教人物像并不是脱离凡俗越远越好。

谢太傅云: “顾长康画,有苍生来所无。”(《巧艺》7)

顾长康画裴叔则,颊上益三毛。人问其故,顾曰: “裴楷俊朗有识具,正此是其识具。”看画者寻之,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,殊胜未安时。(《巧艺》9)

顾长康画人,或数年不点目精。人问其故,顾曰: “四体妍蚩,本无关于妙处;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。”(《巧艺》13)

顾长康道: “手挥五弦易,目送归鸿难。”(《巧艺》14)

顾恺之(字长康)是中国画史上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,从谢安对其画作的赞语“有苍生以来所无”,可以看出他在当时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。

以上所选的几则材料,十分突出地表明了顾氏绘画理论的核心——“传神”。他画裴楷,凭空地在脸颊上添加几根毛,认为这比未加时更能显示裴楷的神情。原画不可见,我们现在要体会顾恺之这样做的妙处多少有些困难,但从简单的道理上去理解,至少能够想象: 由于“颊上益三毛”,会吸引观画者更多地注意人物的面部表情。他将眼睛视为人物画的关键,认为这比“四体妍蚩”重要得多,也是因为这是最能体现人物的精神状态的部分,就像今人喜欢说的一句话: “眼睛是灵魂的窗子。”

“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”,则是嵇康诗歌的名句。东晋流行对“竹林七贤”的崇拜,七贤因之成为人物画的重要主题,相传戴逵也画过《竹林七贤图》。那么画嵇康的时候,人们自然会联想到嵇康本人在诗歌中对理想的人生姿态的描摹。为什么顾恺之说“手挥五弦”容易画出,而“目送归鸿”难以表现呢?因为前者是一个具体和确定的动作,后者则是一种寄情深远、难以解说的神态。

把“传神”作为人物画所追求的最高目标,这标志了中国古代人物画的成熟。同时,这一理论对中国画的发展也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;甚至可以说,它是中国画的特质所在。而这种绘画理论的文化背景,就是玄学的盛行,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对人的情感、气质、风度等个性因素的重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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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世说新语精读》

“汉语言文学原典精读系列”

骆玉明 著

宋文涛 编辑

复旦大学出版社

《世说新语》作为生动体现魏晋思想文化特征的经典著述,历来深受读书人的珍爱。《世说新语精读》作者骆玉明多年执教《世说》课程,声誉卓著,而本书的写作则不仅凝聚了课堂教学的精华,亦充分考虑到普通爱好者阅读需要,在融通《世说》全书和广泛采纳前贤见解的基础上,本书设列十余个专题,考察魏晋时代的社会结构与政治变迁、思想演进、文人心态及艺术趣味等多方面情况,而于人物风流尤加措意。从中可以获得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路径和方法。对文本的精彩解读为本书显著特点,作者对史料的敏感和深刻的见识,给人以强烈印象。而将严谨完整的结构与细致深入的文本解读结合为一体,使本书在《世说》研究领域中成为独具特色的著作。

原标题:《骆玉明:琴棋书画中的魏晋风度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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