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子
*本文摘自《四川文史资料选粹》第六卷 社会民情编及其它,蒋治清口述、载民笔录(1964年12月),原标题《重庆名妓姬三姐》
正文
民国时期,重庆妓女较多,有聚居于东水门、临江门、金沙岗等处的公娟,有散处各街秘密开设的私娼和半公开私娼(表面上是良家,暗中是上了花捐的妓院)。大约自1922年以来,重庆的著名妓院,当首推巫鸭婆与姬三姐的两处半公开妓院。这两座妓院陈设豪华,灯红酒绿,门前轿马喧阗,常有军阀、官僚、资本家等进进出出。
姬三姐(一般呼之为“鸡婆”)本名王贞孝,又名陈月卿。以后因学佛又改名王云裳。她是我婆家的姑娘,我是她的内侄媳妇。她在重庆开设妓院时,我因家贫,9岁时到王家为童养媳,经常去她家。13岁时,婆母黄氏把我寄养在她院中作些小事,后来长大一些,又替她管一些家务。我19岁时回王家结婚以后,仍来她院中代管家务,直到抗日战争时期妓院被日机炸毁才离开,我在她家先后度过十三四年之久。兹就回忆所及叙述如下,以揭露旧社会妓院娟家的种种罪恶和妓女的非人生活。
一、可悯的身世王贞孝系重庆北碚澄江镇人。父亲名王炳昆,在澄江镇街上摆杂货摊,勉强维持一家的最低生活。贞孝的母亲早死,11岁就帮着父亲哥嫂操持家务。因为她聪明伶俐,人又长得俊秀,不但一家人对她很喜爱,亲戚邻里也称赞她是一个好姑娘。1905年,贞孝16岁的时候,当地草街子有庙会唱戏,她和邻家两个女伴,同去赶会看戏。在庙会上被一群滥兵流痞看见,欺其幼弱,任意调戏侮辱,并拥至僻静处强奸。贞孝无端遭此蹂躏,悲痛万分.忍辱回家向父兄哭诉。父兄无力量为她报仇雪耻,只好向同族当乡约的王茂廷申诉。殊料王茂廷反责怪王炳昆教管不严,让女子出外抛头露面,是自取其辱,主张由祠堂按族规处理。
澄江镇王姓是一个大族,共有七大房人。族长王老轩,乃当地恶霸地主,是族中封建代表人物。他认为王贞孝被滥兵奸污是王氏一族之耻。雪耻的办法不是找滥兵报仇,而是要行祠堂中老辈流传下来的令失节妇女自尽的族规。据说从前就曾把一个失节妇女缚以巨石,沉之嘉陵江中,这次他也要把王贞孝照样处置。
由于当时封建礼教的压力和族长的权威,族人对这一惨无人道的处罚不敢反对,反多加附和。贞孝的父亲和哥哥虽然不愿,也不敢开口。多亏嫂嫂黄氏(即我的婆母)见机行事.一闻风声,即急忙将贞孝转移到她娘家堂嫂黄二娘酱园铺内藏匿。王茂廷等派人四处拽寻。黄氏见事紧急,又与黄二娘商量,乘夜将贞孝送到江北刘家台一个王姓远房寡婶家躲避。
寡婶是一个贫民。以纺线、缝补、洗浆糊口。贞孝住在她家生活无着,住久了还怕生惹是非。因此,王炳昆托人带信,请其代为择配。这个老婆婆听凭媒人之言,就把贞孝嫁到重庆寄骨寺、开丝织房破落下来的姬家,与其次子姬树云联姻。姬家三兄弟都是狂嫖滥赌的浪荡子,贞孝过门不到两年,家业几整。贞孝不得已,在附近找些零活来做,维持生活。据她自己谈,曾作过收集鸡鸭毛、装洋火(火柴)、洗浆、缝补等活。后来人们称她“鸡婆”,一则因她夫家姓姬,二则也与她收鸡鸭毛有关。
1908年,贞孝19岁时,姬树云赌输了,暗中与在神仙口街开半公开妓院的鸨母陈太婆(浑名陈大脚板)商量,骗卖贞孝到院中为妓。议定身价银元80元,签订买卖契约后,哄骗贞孝去院中。从此贞孝堕入涵坑,被迫开始其痛苦的妓女生活。
二、卖笑生涯当王贞孝发觉已被卖到妓院的时候,立刻要走。钨母陈大脚板拿出姬树云签盖手印的契纸和身价银元收条,板起面孔说:“这是你的卖身契,从今天起,你就是我院中姑娘,还走哪里去?”接着派人把她监视起来,软哄硬逼。贞孝起初坚不肯从,哭了两昼夜,终于在无可奈何之中软了下来,强忍悲泪,自叹命苦,屈从了鸨母对她的一切安排。陈大脚板特为她布置了一间清雅房间,教她学习一些招待应酬、伺候客人的礼节,和一些讨人喜欢、招徕顾客、作生意的方法。并把原来王贞孝的姓名更改为陈月卿,在姊妹行中排列第三,院中呼为“三姐”,这就是后来社会上喊她“姬三姐”的由来。
当时闲堂门子妓女,不像丝弦堂子那样必须学会吹弹歌唱,主要是以色笑交际应酬顾客。留客住宿的规矩和手续也比较简单,不一定要经过“抹牌”、“摆酒”种种花样,直到“砍足斧头”后,姑娘才开口留客。而是根据不同的对象灵活处置,可以要求“抹牌”、“摆酒”、做“花头”,也可以“一见钟情”。陈月卿到院不久,鸨母就逼她接纳客人,她虽然心中不愿,到了此时也莫可奈何。由于她年轻貌美,聪明乖巧,善体人意,应酬不久,顾客就逐渐增多。一年以后,艳名大噪,与一个名叫金葡萄的姊妹成为陈大脚板院中两个有名的红妓。据跟她最早的老轿夫彭银山说:“那时白天夜晚,都跟她到留春幄等大餐厅旅馆出条子,有时一天多到六七十张之多。”久而久之,陈月卿逐渐习惯于这种以色笑事人的可怜生活,思想上安定下来。但偶因应酬不周,或者拒绝嫖客无理要求,引起纠纷,招来凌辱,思想上又感到无限痛苦,产生矛盾。据她说,有一次,因受一个军官酒后无端侮辱,使她难堪极了,哭了一夜,一天多不肯起床吃饭。“这种下贱生活决不是人干的”这句话,成了她一生的口头禅。
不是人干的事,又不得不干下去。陈月卿和她知心的姊妹交换意见,都认为趁年轻物色一个合意的情人“从良”,就可以跳出火坑。又多少受了“花魁女嫁卖油郎”诸如此类戏剧的影响,特别想在商贾客人中寻找“风尘中知己”。几年之后,经过一个一个的比较,择中了一个年轻的商人彭子猷,二人相亲相爱,海誓山盟。彭筹集了凡百银元为之赎身,遂了月卿跳出火坑的心愿。
彭子猷是一个药材商人,家住城内五福街。早有妻室,父母在堂,弟兄同住,不可能把一个坡女接回家,因此卜新居于觐阳巷。陈月卿督时成了他的外室。
此时,月卿自以为跳出了火坑,终身有托,可以老老实实地依傍着彭子猷过一辈子。哪知彭内心另有想法:“对于妓女有什么爱情可言。老子花了钱,有兴致多玩玩,兴致尽了,拉倒了事!”这是彭子猷后来对人常说的话,也是旧社会一般嫖客的共同心理。陈月卿在觐阳巷,曲热到冷的过了二三年,彭子猷着实玩厌了,待另有新欢,便借一次有事将要离渝的机会,向陈月卿公开提出“砍草帘子,开笼放鸟”,将她抛弃不管。月卿在大哭大闹之后,顿然陷人精神迷与生活因窘的双重苦难中。
三、重蹈火坑彭子猷走后,陈月卿生活来源断绝,走投无路。女佣李二娘,是一个阅世较深又有心计的人,劝她趁年华未老,下狠心重操旧业。李说:“这样世道,还顾什么脸面、良心?趁年轻时候捞一把。
这时候的陈月卿,虽然还只二十六七岁,年华尚不算老,但生意却吃不开了。其原因一是息影几年,人事变幻,故交零落,一时找不到有力的支持者;二是当时军阀混战,重庆为川军、滇军黔军、北军争夺的重镇,此来彼往,娼楼妓院主要顾客不再仅属便便大腹的商贾,而多为一些耀武扬威、身后跟随有“背榔梆枪的”人(背驳壳枪的并兵):三是靓阳巷在所局狭简陋,回旋不开。“私门头”的局面,势难与一般“闲门业子”、尤其是“丝弦业子”相比拟。
开初,陈月卿也请了两次客,邀几个过去旧交捧捧场。这些中小商人来往儿次,也约几个朋友抹一场牌或摆一台酒,凑合儿十百把元数面子,过后就少来或不来了,要我花大钱的“公爷”根不容易。陈月卿没有办法,一度到金沙岗一家丝艺业子搭班。岗上儿家大丝业子,如蓝少全、伍琴舫、阿芳、何成等开的下江堂班,经常新来一些苏州、扬州、上海姑娘,装束时髦奇特,打扮妖艳迷人,天天摆酒,夜夜笙歌。那些刮足人民脂膏,喝饱人民血汗的大小军阀、政客、官僚、豪商老爷们,确是比土商人阔气,一高兴,一掷千金。烟花中人如能博得一个“大头”赏识,更加身价百倍。“西南王”唐继尧到重庆的时候,喜欢妓女唐嫣,于是,不少人走唐嫣的门路,纳贿赂,送重礼,请唐嫣在唐继尧面前为之说事、求官,直到唐继尧离开重庆以后,社会上还把唐嫣喊作“唐联帅”,这个事实对陈月卿很有吸引为,她当时对唐嫣非常艳羡,决定不再搭班,而去自创门面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苦心准备和张罗,陈月卿终于在米花街赁了半边小院迁居。门面仍是住家样式,内部布置了两个精致房间,以备有两起以上客人同时来到有回旋之地。排场扩大一些,增添男女佣人。女管家仍为李二娘,男听差祝心量,轿夫彭银山、李云廷。佣人们都称呼陈月卿为“太太”,仍然是专靠自己色相做生意的“私门头”。
在米花街时期的陈月卿,着重招揽军政界客人,交结上了一些中级军官,生意做得很好。她为了进一步交结官场,还巴结几个有钱人的眷属、做官的姨太太,拜拈香姊妹。如苏大太太、万太太等,都是那时认识、以后成为知交的。
四、开妓院,当鸨母,变成吸血鬼陈月卿深深感到择人而事、从良终老的问题不容易解决。但是青春易逝,自己是30开外的人了!李二娘每晨为她梳洗,总是唠唠叨叨地提说到将来如何了结。又说起人家童玉卿如何(即巫鸭婆)放手大干,生意如何兴旺,百果巷门前车水马龙,如何热闹,“哪像这儿的冷冷清清?”
其时(1922年),正是军阀统治时期,重庆社会生活秩序腐恶糜烂达于极点,烟赌娟公开流行,有的旅馆、馆店长期住着苏州、扬州来的堂班姑娘,白日夜晚出条子应接客人。一般旅栈也有私娟野鸡进进出出。这些情况,久已在陈月卿脑海中紫绕,反复思量,最后她下定决心:“下深水抓这碗饭。”她罄几年来所有积蓄。孤注一掷,正式开妓院、当鸨母,干自己原来认为“决不是人干的事”。
开妓院条件,第一是钱,第二是人,第三是支持者。钱的问题,陈月卿拿出所有积蓄,还找人担保借了一笔债。人的问题陆续联络好一些住饭店、旅馆或者没有加入堂班的“游妓”合作,包房、合班、包帐任其自便。支持者的问题,陈月卿请了几个熟客帮忙,先向警察局、城防司令部说通,然后正式报案上捐。对个别重要的人还送了重礼。社会袍哥方面也找人向有力量的“舵把子”拿顺了言语。一切总算获得顺利解决。
妓院地址,设在大阳沟鄢家院子,这是一个有20多间房的大院,粉刷一新,陈设齐备,除原有佣人外,又添雇了管班老许.听差范素陶、谭妈、文嫂、童嫂和小丫头玉桂等。李二娘负责料理内部事务,在她的调度下,一切布置就绪,正式开门营业。一般寻逐臭之夫闻风而来,抹牌摆酒,天天做“花头”,生意非常热闹。
妓院规矩采取闲门堂子一般规定,留客比较随便,不一定要经过什么程序,这样更容易招揽客人。佣人职司,李二娘任当家妈妈,老许任管班,其余男女佣人各有职责。妓院的房间分为上中下三等,台柱红妓女的房间,华丽宽敞,陈设精美,壁间点缀时人书画,算作上等。一般妓女的房间,陈设清雅,洁白舒适,算作中等。还有专为招待普通客人和卫士马弁的下等房间,虽然简单,也很清洁。另外,陈月卿还控制了两个秘密精致小房,专供显客秘密谈情,或者商量要事之用,非寻常客人所能问津。
院中妓女,初时只有八九人,最盛时增至20余人,下江姑娘与本地姑娘都有。台柱子红姑娘先有黄金宝、小幺妹,以后有曼波、翠红、飞燕、陈美玲等。院中姑娘和妓院的关系分为包房、合班、包帐、卖身四种。其中包房是由鸦母供给房间、茶水、佣人,其余饮食招待酒席等,一切妓女自理,每月房钱120元不等。合班是做分账,妓女伙食、穿着、器用均由鸦母供给,收入由鸭母与妓女对半或四六分成。包帐是押身在院,先取去一笔押金,做一年或二三年,期满自由。卖身是钨母买来幼女,教养训练作妓须要赎身才能自由。陈月卿院中,初时大多是包房与合班两种,以后才有包账与卖身姑娘。
过去受人蹂躏、受人剥削的妓女陈月卿,自从开妓院当了鸨母,就变成一个压迫人剥削人的吸血鬼了。她每月从妓女身上压榨,从嫖客手中敲取,收入巨大,开支也大,讲究排场,用度挥霍,饮食衣着,备极奢侈,并且开始吸食鸦片,出门乘坐自备拱竿大轿,三个轿班轮换着跑,行人为之侧目。这时“姬三”的声名,在重庆交际场中传了开来,好事者背后呼之为“鸡婆”,与百果巷妓院母童玉卿的“鸭婆”之名并称。
五、座上灯红酒绿,门前轿马喧阗在大阳沟时期,陈月卿的妓院生意,越做越兴盛。其时正值四川一、二军内战,大军阀吴佩孚派兵支持四川军阀杨森反攻,黔军袁祖锦部,北洋军卢金山、赵荣华等先后进驻重庆。大阳沟妓院门前,每晚人夫轿马,唯测杂沓,通途为之阻塞。院门以内,根多带检的卫士马舟,面生的人到来,要被盘问挡驾,甚至“受方”。院内张灯结彩,猜拳赌酒,呼卢喝雉,尽是营团长以上的中上级军官和与他们有关系的绅商大贾。陈月卿周旋应接其间,熨贴周到。她虽徐娘半老,但风韵不减,而且招待伺候客人的手法远远超过一般年轻娇憨的红妓女,使一些年岁较高的嫖客愿意亲近她。所以这段时间,她虽然当了鸨母,还先后结交了黔军王天培师参课长杨劲支和川军团长黄敬章。
与高级军官有了交往,无形中就提高了陈月卿的社会地位。因为当时很多商人要与军队做生意,又有一些特殊生意必须与军队勾结才能。特别是那时黔军由云南贵州运到重庆销售的大批烟七,商人需要与鹏军高级军官接洽:重庆烟商的大批烟土转运湖北,通过宜昌汉口关卡的保险问题,也需要与北洋军军官勾结。妓院是作这些交易最好的场合,有很多交易都是在陈月卿院中烟灯旁边谈成的。有时双方扳价杀价,讲条件,讲报酬,争执不下,陈月卿伺机出来讲人情、敲边鼓、打圆场,拉拢撮合,两面讨好,生意作成,双方都感谢她。一两封南土算是送她吸着玩的小意思。与她交储好的军官如黄敬章等做的鸦片生意还捎带有她的干股份,一捆半担的世收得下。因此,陈月卿那时吸“叭叭烟”玩,一气可以吸南土漂烟七人十口,其价值为务苦劳动人民两三个月的生潘开支。
军阀混期中,战局变化不测,市面谣言很多。陈月卿的妓院消息灵通,有时军政当局有什么新的治安措施,如戒严、查户、派、封渡等事,她都能事先知道。甚至军政机关换人,部队移防、调动、撒退等重大机密行动,也比一般人知道得早。因此,街坊邻居常来探听消息,考虑安全处置,遇有挂碍问题,还来此为说项。陈月卿的身份,一时仿佛增高了些。
另外还有些人,特别是与军队有来往的商人,专门从她这里打听消息,用来判断市场价格涨落,找寻投机生意门路,往往得到好处。但有时她的消息也不一定完全可靠,听了的人反而吃了亏。这如果不是因她错听误解,传话走了样,就是因军阀们故意利用她放空气,散播流言,好做投机生意。例如黄敬章团长有一次在她院中放出空气,说他们部队奉命调动,驻重庆的川黔两军将有冲突。实际情况并无如此之甚,而是黄有意造谣欺骗与他作生意的商人。当时巫鸭婆方面排场更为阔绅,消息更为灵通,谣言也更多。因为黔军总司令袁祖铭常到她院中玩乐吸烟,每晚进出院中的,大都是旅长以上高级军官佐,有时就临时在院中商量事情。鸭婆表面上不许妓女探听机密军情,实际上妓女们都喜欢偷听,或者向所亲眠的客人探询,一半解地流传到市面上来。所以这两个妓院又成了当时流言的策源地。
几年来妓院生意兴盛,陈月卿找了不少的钱,也受了不少的气。因为军人嫖客们大多脾气不好,稍不迷意,使酒发气,骂人打人,毁坏器物之事,经常发生。当鸨母的,总要耐着心性,忍辱含垢,低三下四去赔小心。陈月卿思想上受到刺激,时常闷闷不乐。有时酒后大哭,对人诉说身世经过,自叹命苦。
后来,时局有了变化,北洋军离开四州,黔军也陆续退回费州。院中经常来往的军人客少了,像杨劲支、黄敬章那有较深感情的客人也先后离开了重庆。妓院生意一时冷淡下来,不但每月浩大开支难于维持,而且一旦失却支持力量,有些过去小有得罪、心怀不满的人也来报复,说些风言风语找麻烦。院中收入,最盛时虽说每月上万元,但除去豪华奢靡的庞大开销,所剩还是有限。陈月卿父亲死时回乡奔丧,耗费不小。投向熟识商号放息的款,又连续吃了两笔倒帐。一笔是和丰麻布厂经理罗世如倒号,损失数千元;一笔是盐号掌柜王春如拖骗4000元无法收还。各种情况急得她心绪不宁,拖了半年多,实在难于应付,最后只好便旗息鼓,关闭妓院,迁居大阳沟黄家二公馆院内居住,暂作小憩。待机再起。
六、息鼓不久,重操旧业移居大阳沟二公馆以后,老相知彭子猷又重修旧好,愿意恢复同居。这时彭的弟弟彭诚孚已在川军当司令,驻兵永川,彭子猷是军需处长,有钱有势。年近四旬,阅世已深的陈月卿,知道彭子猷醉翁之意是在垂涎她的蔻年华的养女伍淑君,乐得借此羁縻,要求他在经济上、人事上支持.以便筹谋恢复她的妓院旧业。
其时重庆驻军为刘湘部二十一军。时局渐趋稳定,市面商业繁荣,官僚、军阀、富绅、商贾的奢侈糜烂生活日盛一日,妓院生意又热闹起来。陈月卿在彭子猷及一个姓周、一一个姓陈的商人支持下,在鸡街(现在的五四路)租赁一院房子,卷土重来。
为了使妓院更合时尚,陈月卿亲赴上海调查,并制办一批时髦家具陈设、化妆用品等,运回重庆,布置起来。妓女除原来做出去的有些又回来合班外,先后增添了不少人。如陈玉娥、刘玉华,陈天宝、花云、韩二,宋献德、吴小兰、毛块、土碗等,都是一时有名红妓。押帐卖身的稚妓也陆续增添,她的女儿排行顺序,从一直到第八,虽然不用姬姓,嫖客们却喜欢呼作姬大姬二……姬八姬幺。每天下午以后,人客很多,晚上尤为热闹,生意非常兴盛。
陈月卿在鸡街时期的妓院经营方法,较前有了一些改变。这时她年已四旬以外,不能再靠自己色相迷人,而要专靠当鸦母经营妓院来维持场面。原来的管家李二娘已经死去,她把文嫂提作管家,一切事情由自己拿主意。对于有自由身的包房合班妓女,特别是红妓女,虚情假意极表爱护,用种种方法怀柔笼络,使其安心乐意为她挣进帐,同时也作几件表示义气的事来麻醉她们,如救济有病妓女陶秀英回原籍,收容妓女何亚仙、刘六、王八,埋葬金葡萄等。所以当时妓院姊妹行中相传姬三姐对人“好”,对姊妹“厚道”。另一方面,对于没有自己的押帐、卖身妓女,特别是年轻稚妓,她和其他妓院一样,不顾她们意愿和困难,通迫她们多做生意,有不遂意,轻则斥骂、处罚,重则毒打,打得楼上滚到楼下,直到完全屈从才停止。还有因为得罪她太厉害,被卖了出去有困难又转来求她的,亦狠心不理。甚至对她的养女伍淑君和何候她多年的内侄媳妇蒋治清也是如此。所以,她的慈善是一种虚情假意,她原是一个恶辣的虔婆。
对于嫖客,陈月卿则按各人的特点、癖好,采取分别对待,面面周到的办法。敲竹杠、砍斧头,因人而施,不过分求索。对军阀官僚,百般奉承;对富绅商贾,多方讨好;对帮会袍哥,极力拉拢;对困难旧客,虚情小惠;在社会方面,还搞一些绷豪气、讲慈善、供养喇嘛、学佛念经的活动,确能迷惑一些人。因此,不少人称赞:“姬三姐不是一般庸俗的鸨母,而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。”
当时驻重庆的二十一军将领和高级官僚,爱冶游的很不少,他们不像北洋军、黔军那样经常到妓院公开玩闹,而是在一些大饭店、大旅馆餐厅开秘密房间,或者在一般人不能去的俱乐部玩。陈月卿专门为他们服务,介绍合意的姑娘陪伴他们,玩厌了又另换新的。有时红姑娘拿架子,还要她从旁使“编功”劝说,所以一些喜欢猎艳涉新的军阀官们,都很需要她,在要她办事的时候.适当砍一斧子,他们是不怕痛的,一两千元的支票,随便可以开出。
陈月卿还有一种办法,是办了事不要报酬,送她也坚决推谢,故示漂亮,使嫖客感激她,而在另外适当时机提说自己的意愿或困难,更大的报酬或要求便会到手。至于年节送礼,告困难,求赏赐,更是常例。记得有一年,她到一些师长公馆拜年,光是塞给公馆门房、副官、马弁、大孃等的门包,就花了500元之多,而她得到的赏赐,当然数倍于此。
对于富绅商贾客人,陈月卿知道他们算盘很精,银钱看得较重,但是这些人对人和气,排场较小,有困难时,也能帮助解决,院中经常开销,不能不靠他们细水长流的维持,所以也是极力欢迎,多方讨好,花费不斤斤计较,更不乱砍斧头。如有机会,还勾结作些投机违法生意,虽然有时吃亏,赚钱时候毕竟居多,收入还是不少。
妓院在中下层社会方面,要依靠帮会袍哥势力掩护支持。四川袍哥与青洪帮不同,不许娼鸦参加。陈月卿就利用袍哥大爷到院中来玩的机会,极力讨好他们。著名袍哥唐绍武昵爱飞燕,引起家庭不和,月卿就让飞燕陪唐到成都去玩。袍哥李祝三想娶刘四,她就极力帮忙,玉成其事。川南叙、荣、乐总舵把子卓甫成来重庆,她还大发请帖,盛宴接风,招待十分隆重周到。以后她派人到宜宾做烟土生意,通行无阻。
七、几场风波在半封建、半殖民地的旧中国,在黑社会中以青年女子血肉来养肥自己的老鸭陈月卿,尽管手段灵活,各方面应付周到,仍然免不了要遭遇一些挫折。
1922年,陈月卿经人贩子介绍,派李二娘到老街,以大洋80元,买得一个被拐骗出来的宋姓穷苦农民的11岁女孩回来,作为养女。其时,陈月卿正与一个姓伍的交好,故改姓伍,取名淑君。伍淑君面貌端正,心性敏慧,月卿认为是极好的摇钱树,十分喜爱。因米花街妓院狭隘,居住不便,将其寄仓坪街(即现在的邹容路)姬树云妹子家中,送入学校读书,称之为大小姐。
几年之后,伍淑君14岁入初中读书,月卿在迁居大阳沟后.将其接回院中辟一密室居住,有阔绰客人宴会,常常带其参加,以炫耀于人。有些嫖客见到,非常垂涎,月卿故示严肃的宣称:“我已命苦,我的女儿长成,要正式嫁人,决不让其作贱。”实际上,她了解到当时一般有钱老爷,都想讨小纳妾,又多不愿讨妓女,一个清白无瑕的女学生,对他们很有诱惑力。因此,暗中以淑君许这个,许那个,但又借口淑君年幼性犟,不能即时肯定,使他们一方面有所希冀,甘心花钱;另一方面将来不成功时,也无话可说。据伍淑君谈,月卿从她身上获得的钱是很不少的。
当时常来院中与月卿相好的军官杨劲支,也是暗许人之一。其后,杨察知月卿并无诚意,某日乘月卿不在,以酒将淑君灌醉,强行奸污。月卿当晚回院,杨婉词向其说明,要求娶淑君。月卿闻杨出此下流手段,顿时大怒,滚地大哭大闹,杨无法可施,央李二娘转圜,给钱赔偿。因一时付不出巨款,先给一部分,另书3000元债契,暂作了结。嗣后不久,杨将随黔军离川,又付2000元拟将淑君带走,逼得淑君在刘家台跳江自杀,幸经人救起,杨才罢手而去。
淑君长到16岁,进入西南美术专科学校美术师范班肄业,受新思想影响,思想有些变化。男女同学自由往来,出入公园、影院,月卿防其私讲恋爱,常加干涉,母女有些不和。女儿逐渐长大成人,正是得用时候,但她的思想变化得越来越控制不住。这时彭子猷又要娶淑君,先交了几十石租的田地契买其作妾,月卿作主,为之举行合卺酒,但淑君坚决拒绝,弄得不欢而散。设法压制她吗?她身后有学校老师和同学支持,奈何她不得。让她自由恋爱吗,七八年费尽心机培育起来的摇钱树,岂能白白放掉?最后决定把她带到上海,变换环境,另行处理。
1929年春,陈月卿赴上海,命伍淑君同行到沪读书。淑君心疑,并闻其到沪将会晤在南京做官的杨劲支,知有卖己之意,乃就商于同学友人。她原来认识一个警察局青年督察员廖大年,廖遂为之设计对付。某日,月卿带淑君上轮船,在囤船上检查时,警察人员再三盘问,以骗卖人口嫌疑将母女一并拘留。月卿托人花钱说情,自己只关了两三天就取保释放,淑君则被无理发交济良所收容。
美专校老师、同学皆为淑君不平,川江航务管理处长何北衡悉其事,也向警局说项。殊警察局长佘子立坚不肯放。原来余的次子佘中前,觊觎淑君貌美,向其父要求娶她。佘命人向淑君示意,淑君以二娃是重庆有名花公子、川剧旦角票友,坚不肯从。济良所便将她关禁起来,断绝会客通信,硬逼软哄。如此僵持年余。佘子立又另出花样。某日,他在中山公园内涨秋餐馆宴请范绍增、陈兰亭两师长,命人将淑君妆扮一新,送至餐馆陪宴。询其愿否嫁范或陈作小妾,淑君仍表拒绝。佘又询其愿否嫁其子佘二,淑君出言冲撞,佘大怒,幸经范、陈解劝.还押济良所。佘子立宣布:非承认嫁与他所指定的人,不得释放。
淑君被押期中,陈月卿愤恨不管,自去上海。廖大年乘机献殷勤,通关节,送衣被,多方照顾。长时间后,淑君很感激他。廖表示:已得佘允许,嫁给他也可释放。淑君无奈,予以同意。于是在佘子立主持下,淑君在警察局与廖结婚,然后恢复自由。
二三年后,淑君正在怀孕期中,廖大年欲与罗姓大地主之女结婚,将其遗弃。淑君因生活无着,曾到鸡街向月卿认错,跪求收留。月卿怀恨不释,狠心遣其自住小栈房中,终于流为妓女。后曾名噪一时,但与月卿旧恨不解。
陈月卿鸡街妓院,除以妓女应客外,还秘密联系个别非妓女的姨太太、女学生来院与人幽会,因此也引起一些风波。记得1935年秋,有一个女子师范学生王冰清,因家贫曾来过院中。月卿因女学生之名很有吸引力,又见其面貌姣好,与之说妥,以300元给其母,押在院中为妓三年。事成后隔一天,王忽跑回学校向校长诉说,然后径回响水桥家中,不再来妓院了,女子师范学校又向军警机关提出控告。重庆警备司令部派宪兵会同警察共约八九人,于早晨来院速捕月卿。我当时正在客堂打瞌睡,突被惊醒,看见军警气势汹汹,吓了一大跳。
军警虽然做得凶,动作并不迅速,带队的谍察长是熟面孔。当家妈妈文大娘急忙前来招待,好烟好茶,还喊拿点心。我快步跑上楼去报告,那时月卿还睡着未起,我喊醒告诉她后,她慌忙披衣,光着小脚由晒楼翻到隔壁张家瓦沟,再转到孙家晒楼钻下去.由孙大太太以拱杠大轿送走。军警打草惊蛇,上楼扑了空,文妈说她昨夜未回,谍察长摸摸被窝还是热的,会意的笑了一笑,带着人走了。
陈月卿在逃未获,军警机关登报缉拿,这是做样子敷衍女师校。其实月卿出去,当天就找警备部谍察唐祯祥、刘华云与谍察长李绍周办交涉,送了几百元钱和一套西式家具,言明了结。等几天事情冷下来,依然回到妓院,安然当鸨母。
此外,因与妓女魏四金钱纠纷,惹恼魏的妍头官僚政客毛伯年,毛向警察局长佘子立说通,以逼良为贱罪名逮捕月卿,拘留达一星期。结果魏嫁与毛伯年作妾了事。至于军警特务借端生事,讹诈勒索之事常常遇到。如宪兵营长李泽远,别动队特务王会云都曾向其进行过敲诈,就不详述了。
八、老大嫁作商人妇在鸡街经营妓院,从1929年到1939年的十年中,陈月卿由四旬到了五旬,进入老境。她除了做鸦母弄钱外,还听信好友万太太劝说,到长安寺佛堂学佛。万原系金沙岗名妓兰云阁,晚景萧条,以念佛自娱。陈月卿心情的空虚与之有些相似,因此拜佛通经,愈来愈有兴味。她在妓院楼上设一小佛堂,早晚礼拜。
虽然学佛,陈月卿却又不愿遁入空门。归宿问题,仍然想“从良”。这段时期,与她感情较好的人有两个:一个是在川军花茂如部当过参谋的陈仲祥,一个是蜀兴轮船公司职员朱纪璋。这两人都比她年纪小。后来陈堕车死,她就一心寄在朱的身上。据朱纪璋说:远在1928年,他在汉口,因接治到太古公司“湘潭”轮上当买办,耽延数月未能成功,川资耗尽,当卖俱穷,无法行动。怡值“万县”轮买办袁泽清路过汉口,知其窘况,回重庆后,偶向月卿谈及,月卿即由中国银行汇寄200元,雪里送炭,解决了朱的困难。朱纪璋获得接济,转赴上海另谋工作,1930年才回重庆。朱一到即先赴月卿处看望,极表感激之忧,并且声称:“今后有任何困难,我都负责。”二人感情更好了。后来月卿逐渐向朱吐露:不愿久作下贱生涯,有卷旗收伞托身终老之意。朱纪璋这时有些顾虑,觉得月卿的妓院生意和鸭母声名,会影响他的社会地位;如果妓院停业,月卿的嗜好和家庭开销又难于负担。况且月卿比较年长,自己早有妻室,此时同居,难免要发生流言,说他贪图鸭母家财。因此每次谈到这个问题,总是婉言推谢。
抗日战争爆发后,朱纪璋因事出川。1939年“五三”、“五四”日机猛袭重庆,市中心区被炸甚烈,妓院成为灰烬。朱在宜昌,闻讯返渝,到鸡街探望,只见败墙颓垣,一片瓦砾,月卿不知去向。后来探问到她在黄沙溪大佛寺寄住,赶往见面。月卿悲泣道:“我现已孤身一人,今后如何得了?”朱当即表示:“现在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到了,应当履行我的诺言,一切由我负责。”于是把她接到土湾戴绍甫家中暂住,并约请戴氏弟兄为证,向月卿提出两条愿望征求意见:第一,如愿再操旧业,一切租房购置动用家具,愿为负责新立门面。第二,不愿再操旧业,可否实行同居,一切生活,完全负责无悔。月卿此时年已五旬,慨然表示愿与同居偕老。妓院生涯,至此结束。
陈月卿与朱纪璋同居后,恢复学佛时的姓名王云裳。但一般人都知道她是“姬三姐”,云裳之名反而不显。她在鸡街时期,曾先后收养3个幼女,取名陈兰星、兰芬、兰珍,都送入小学读书。妓院炸毁后,继续培育到解放前,陆续婚配。
解放以后,王云裳在街道参加居民学习,嗜好戒除,精神体力较好,常做家务劳动。朱纪璋在航运机关工作,一家生活安定。我每到她家,她常说:“旧社会我们哪里算人,新社会才是人了。”
(载民笔录)
1964年12月
资料来源:
《四川文史资料选粹》第六卷 社会民情编及其它